吃過飯,蘇陽和卡布提、大胡子一行人來到了廠子裡。
一位四十歲左右的男人,正站在門口等著。
看裝扮就是南方的商人,穿著板正的白色襯衫,梳著周潤發一樣的大背頭。
腰間掛著一個磚塊手機,一看就是經常跑業務的生意人。
“阿達西,來的挺早了嘛。”大胡子上前打個招呼,隨後介紹道:“這位就是我們的蘇陽老板嘛。”
那男人目光落在蘇陽年輕的臉上,顯然有些意外,隨即臉上堆起練達的笑容,三步並作兩步上前,掏出一張印製考究的名片:“哎呀,蘇老板真是年輕有為!鄙人胡盛。您這可是我們第一個國內客戶!絕對的開門紅!您放心,我們的機器,保準讓您滿意!”
握了握手。
蘇陽看向名片。
“阿斯拜爾科技有限公司”
荷蘭的企業。
他心裡頭咂摸了一下,也不知道這家做印刷設備的公司,跟那個傳說中做光刻機的阿斯麥有沒有點彎彎繞的關係。
“我們看好你們的設備,進屋談吧。”蘇陽言簡意賅。
大胡子熟門熟路地推開旁邊第一排屋子的一扇門,將眾人讓了進去。這屋剛收拾過,一張磨掉了漆的老式辦公桌,配上兩條半新不舊的紅色人造革沙發,再掛上一張褪色的邊疆地圖,就成了眼下最體麵的“會客室”。
胡盛顯然是乾練的生意人,開門見山。
他麻利地打開隨身攜帶的黑色皮質公文包,從裡麵小心地取出一小疊印著花紋的紙張,笑著遞過來,語氣裡帶著點自豪:
“蘇老板您瞧,這是剛用我們機器打印出來的樣本紙。您看這些花飾和水印,都是國際上頂頂好的防偽工藝!說句不誇張的,憑這技術,拿去印美鈔都夠格!”
蘇陽接過來仔細端詳。
紙張厚實有筋骨,上麵的圖案層次分明。
特彆是那個“水印防偽”,對著門口透進的陽光一照,紙裡麵隱約浮現出特定的圖案光影,立體感十足,確實不是國內當下普通的印刷機能弄出來的東西。
他腦子裡飛快地盤算:聽說有些國家的大麵值鈔票采用類似的保密技術。
雖說國外公司帶來的技術,經過我們國家審批時肯定簡化了核心部分,以防萬一,但就這簡化版的“殘影”,用到玉器的防偽鑒定證書上,分量感和可信度,絕對是質的飛躍。
玉器本就是身價不菲的東西,配這樣的證書,才叫相得益彰。
“蘇老板,”胡盛適時開口,語氣誠懇,“這套設備,我們原本的定價是十八萬。但您是咱們在內地的頭一份,意義不同!現在我們給您特惠價,十萬!隻要您這邊用得順心,滿意,那就是給我們公司打的最好的金字招牌啊!”
十萬!
這價錢在1996年絕對是個大數,在略顯荒僻的邊疆農村更是聽得人眼皮一跳。
眼下最豪華的打印店,全套家夥事兒也未必值這個零頭。
這個價格,對於任何一家鑒定機構來說,都堪稱是下了血本的“巨資投入”。
但蘇陽心裡很清楚這東西的價值。無論工藝水平還是未來的應用前景,哪怕放到十幾年後,這十萬塊也是物有所值。
“東西確實不錯。價格,也可以。”
蘇陽放下樣本紙,乾脆利落地拍板。
“就照這個價定了。”
剩下具體怎麼拉線接電、培訓工人操作的細則,他懶得操心,直接大手一揮,交給大胡子去跟這位“港商範兒”的胡盛掰扯了。
臨走時,蘇陽忽然想起什麼,撩開門簾,轉頭看向胡盛:“阿達西,有個事麻煩打聽一下嘛,你知道咱們國內現在最好的棉花加工設備是哪裡的嘛?”
胡盛想了想,做高精尖設備的生意人,多少也有耳聞:要說最好的嘛.......“
他豎起兩根手指
“一個是瑞士的立達梳棉機,上海國棉一廠去年剛引進兩台,聽說是用外彙券買的,光關稅就交了十幾萬!還有嘛,德國特呂茨勒的清花機,青島國棉三廠用的就是,紡出來的40支紗跟蠶絲似的。“
他突然壓低聲音:“不過這些設備都要部裡批條子,去年新疆棉麻公司想買都沒批下來。”
“蘇老板,您問這個是做什麼,雖然我們公司沒有這種設備,但是我可以幫忙打聽。”
蘇陽笑笑:“不用了,我就是了解下嘛。”
說完,蘇陽便出了房間,跟卡布提一起回了店裡。
“巴郎子,你打聽棉花機器,該不會想學阿圖什那些二道販子倒賣棉包吧?現在咱們XJ的軋花廠可都是兵團的人在管。“
兵團的人,換句話說就是“公家人”。
這年頭,兵團駐紮的地區,生活條件、經濟條件、政策支持,那好的不是一點半點。
現在雖說全國都在改革開放、招商引資,但是這股春風從沿海地區往內陸吹,吹到XJ這種地方就是毛毛細雨了。
現在棉花雖說是正在放款政策,回歸自由市場,但這還需要一些時間。
什麼時候兵團的人放開了,什麼時候就真自由了。
蘇陽無奈的搖搖頭。
“達,目前咱們這體量,可買不起那些嘛,少說一套也要上百萬嘛。這種機器設備,在內地也隻有國內的幾家國營棉紡織廠才有資本引入了。“
現在蘇陽的想法就是在內地建立兩個棉花中轉站,最後對接的是南方棉紡織廠。
等下一年的時候,老百姓嘗到了種棉花的甜頭,那種植規模就會再度擴大,到時候市場也會慢慢放開了。
到時候蘇陽就像是一頭吃飽的獅子,直接進入內地搶占大市場,到時候采購一些國外的高精尖設備,就能自己生產高端布料。
不出三年,整個和田地區的棉花,蘇陽有把握全部壟斷。
回到抱石軒時,後院傳來“倒車請注意“的電子聲。王木生正招呼著兩個人,從一輛漆皮剝落的“昌河“麵包車上往下搬玉料。
“木生師兄,這麼熱的天你還親自跑?“
蘇陽從井裡提出鎮著的汽水,瓶身上凝著水珠。
他瞄了眼車鬥裡用舊棉被裹著的玉器,都是一些精品料子,這批估計有上百件,夠他們賣一陣子了。
王木生笑盈盈的坐了下來,坐在陰涼下,咬開汽水“咕嘟”喝了半瓶。
“蘇陽師弟,”王木生打了個飽嗝,“師傅他老人家特意讓我親自跑這一趟,給你捎個話。”
“什麼事啊師兄?”
王木生擦了把汗,說道:“師傅定在後天起身了,要去雪區住一陣子。他特意交代,讓你往後得空就去抱石軒住住、看看,鋪子裡經營的門道,多留心些。”
蘇陽一愣:“雪區?師傅那麼大年紀,高原上喘口氣都費勁,哪待得舒服?”
他想起上次去昆侖山,缺氧的時候胸口像壓著石磨盤的滋味。
“害,你又不是不知道,師傅年輕的時候在雪區待了十幾年學藝,有感情了,現在師傅把抱石軒交給你了,你的能力也是大家公認的,現在師傅是沒有後顧之憂了,所以想去雪區走走。”
蘇陽若有所思的點點頭,人老了,可不就想著回頭看看老地方,見見故人麼。
這道理,他懂。
蘇陽手裡攥著瓶子,思索了片刻,看向王木生:“木生師兄,師傅是把我推到前麵了。可我心裡明鏡兒似的,抱石軒上上下下,論資曆,你才是頭一份。師兄弟們裡頭,也數你最服眾。我這剛進門的新人,屁股都還沒坐熱乎,哪能扛得起師傅這麼大的期望?”
他頓了頓,看著王木生黝黑樸實、帶著點溝壑的臉:“我看這樣成不成?等師傅去了雪區,抱石軒的日常還是師兄你費心照看。鋪子裡的大事小事,你比我熟門熟路。真有要緊事,咱們商量著辦,咋樣?”
誰知話音未落,王木生像屁股底下安了彈簧,“噌”地就彈了起來!
他忙不迭地擺手:“哎呀使不得!”
“蘇陽師弟!師傅說把抱石軒交給你,你就是咱們這字號板上釘釘的新當家!我王木生是大師兄不假,可師傅的話就是鐵打的規矩,我能乾出那等欺師滅祖、違抗師命的下作事?”
蘇陽看著師兄急赤白臉、恨不得指天發誓的模樣,真是有些哭笑不得。
“行嘛,那正好今天回去的時候我跟你一道,去看看他老人家。”
“行嘞。”
卸完貨,對完賬。
抱石軒的幾個人在家裡吃了頓便飯,古麗雖然平時不下廚,但是在結婚前,特意學做了一些中原菜。
從賣相上來看,還算不錯。
吃過飯之後,蘇陽便騎上了摩托車先行一步。
等到抱石軒的時候,天色已經漸黑了。
工坊裡燈火通明,人影幢幢。
大家夥剛收工,正拍打著身上的石粉泥灰往外走,粗布背心被汗浸得深一塊淺一塊。
瞧見蘇陽進來,臉上立刻堆起熱絡的笑:
“蘇陽師弟,咋這辰光過來了?”
“蘇陽師弟,聽說你討婆姨了?恭喜恭喜哇!喜糖給師兄留著沒?”
蘇陽笑著應和,變戲法似的從挎包裡掏出幾包路上買的瓜子、花生粘和一袋亮晶晶的水果糖,招呼著眾人分了。
來他穿過天井,掀開藍布厚門簾,進了中堂。
馬老爺子正佝僂著腰,借著懸在房梁下那盞昏黃的光,慢條斯理地歸置他吃飯的家夥什兒。
各式各樣、打磨得油光鋥亮的刻刀、銼子、鑽頭。
他小心翼翼地把它們裹進青布裡,再仔細卷好,放進一口棕色皮箱裡。
“師傅,”蘇陽輕喚一聲,蹲下身幫著整理,“聽木生師兄說,您要出遠門了?要去雪區?”
馬學武手上的動作沒停,渾濁的眼裡閃過一絲追憶的光。
“年輕那會兒,在雪區溝子裡帶了不少光景,跟幾個老朋友都有交情。再不去見見,怕是下輩子嘍…”
“行嘛,留什麼都比留遺憾強....”
他幫忙扣上箱蓋的銅卡扣,眼神瞥見箱底壓著的幾張泛黃起翹的黑白老照片,就順手抽了出來。
光影斑駁,依稀能辨出年輕時的馬學武,瘦削精悍,站在一群黝黑漢子中間。
他身邊緊挨著兩個穿著赭紅色破舊僧袍的喇嘛,背景是幾座掛滿小旗的荒涼山頭,幾團模糊的黑影在山坡上盤旋。
而其他兩個人,則是一副出家人的裝扮,身後是飛舞的彩旗,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大鳥在身後覓食。
“那是鳥葬,”馬學武瞄了一眼照片,聲音平平地解釋道:“能親眼看著一個人,一點點,乾乾淨淨地回到天上……那感覺,我現在才懂一點。”
蘇陽楞了楞,年紀大了,果然總是胡想八想。
“師傅,給您打聽個事。你聽說古代吐蕃國的普蘭宗嗎?現在應該是在尼泊爾那邊。”
馬學武眯起眼,嘖了兩聲:“普蘭宗......普蘭宗......”
他擰開搪瓷缸子灌了口濃茶,喉結滾動幾下。
“早年在尼泊爾跟加德滿都的匠人混過小半年,倒真蹚過那片雪山夾縫裡的冷地方。”
他渾濁的眼睛亮起一絲光:““要說尼泊爾的手藝,那是給神佛塑金身的本事!廟簷下雕的歡喜佛,裙帶飄得能扇起風,石頭上鑿的蓮花瓣兒,薄得能透亮!那‘失蠟法’鑄銅像的絕活......”
“師傅,跑題啦,”
說起尼泊爾那邊的事,馬學武滔滔不絕,蘇陽趕緊截住話頭。
“哦,普蘭宗......”
馬學武捋了捋稀疏的胡子說道:“聽過嘛,那裡傍著瑪旁雍錯聖湖嘛,藏人眼裡是洗儘孽債的福地。老喇嘛們念叨過,說是佛陀釋迦牟尼在那湖邊講過三年道法。”
他頓了頓,眼角皺紋疊得更深,“稀奇的是,佛祖在那兒就收了一個關門弟子,還是個女娃,叫.......阿瑪依。”
蘇陽心裡“咯噔”一下。普蘭宗敬奉的阿瑪依女神?原來是這麼個根腳!
“傳說那阿瑪依命苦,是個孤苗苗,人說她傻氣,心善得沒邊兒。有一回在戈壁灘裡撞見條癟了肚皮的毒蛇,眼看要曬成乾兒。她竟揣進自個兒懷裡暖著!嗬,最後蛇被就活過來了,但扭身就給她胸口上來了一口!最後是釋迦牟尼念動真言才把那女娃從鬼門關拽回來,佛祖說她有大慈悲,才收了做弟子。”
“……”
蘇陽半晌沒吭聲,末了憋出一句:“真他娘傻得冒煙兒!”
這話在肚子裡滾過多少回,到底沒憋住溜出了口,宗教傳說,總是帶一些離譜的成分。
“巴郎子,你問這個做什麼?”
“沒什麼,就是上次去在那個小冊子上看到過普蘭宗的字眼,就問問....”
說起那本古籍小冊子。
馬學五忽然嚴肅了幾分。
“對了,你上回鬼市拍回來的那本破書,後頭.....沒惹出啥麻煩動靜吧?”
“買主是個‘堪輿師’,也打著昆侖山寶貝的主意。前陣子還尋摸過來,想拉我搭夥進山,讓我一口撅回去了。估摸著這當口........人已經鑽山溝子裡了。
“唉......昆侖的石頭,哪一塊是白啃的?”
馬學五點點頭,他這輩子見到過太多打昆侖山主意的人了。
可最後呢,還不是人為財死,鳥為食亡。
“師傅,你先去雪區,等我把棉花給收了也去一趟雪區,都時候咱們雪區見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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